沉默的引擎

2051年，雾城。

空气永远潮湿，光永远稀薄，街头行人裹着灰色风衣，像幽灵般穿行。远处的高楼在雨雾中若隐若现，仿佛从未真实存在过。

林潜是个“记忆引擎师”——他的工作是替人修复记忆。

这是一份特殊的职业。他不是医生，不是心理学家，更不是催眠师。他处理的，不是创伤，而是“人工存档”：人们将自己的部分记忆上传到私人云端，以备遗忘或备份。而林潜，就是那个帮人提取、修补、甚至——篡改的人。

他在城西小巷有个隐秘的工作室，门口挂着一块掉漆的牌子：潜意识事务所。

那天傍晚，一个女人走进了他的屋子。

她穿一身干净的白色雨衣，没有开口，只是坐在旧沙发上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。

林潜看了她一眼，点了一根烟，说：“需要修复，还是……删除？”

女人缓缓摇头，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一枚U形晶片，放在他桌上。

“替我找回一段记忆。”她的声音清冷，“它曾被我自己删除，但我知道，它还藏在深层缓存里。”

林潜皱眉：“你知道代价吗？”

“知道。”她看着他，“你收多少？”

“不是钱的问题，”林潜将烟头摁灭，“每个人大脑深层的存档都有锁，破锁的过程会带来不确定后果。情绪失控、幻觉、甚至……崩溃。”

女人点头：“我愿意承担。”

他沉默了一会儿，点点头：“名字？”

“宋妍。”

他把晶片插入主机，意识引擎缓缓启动。屏幕上浮现出宋妍的记忆序列，一段段记忆像海底沉石，有序地沉睡在数据深渊。

他调出最旧的一段，设置深层扫描。

“你知道自己删除的是什么？”

“我不确定，”她低声说，“我只记得……我每天都梦见一辆火车，驶入无人的车站，然后停下，却没人下车。”

林潜皱眉，这不是普通的记忆缺失，这是“潜意识叛逃”——当大脑拒绝面对某段过往，它会自动构造幻象将其隐藏。

“这不是简单的恢复工作。”他注视着她，“你确定……你还要继续吗？”

“我必须知道。”

机器启动的嗡鸣像是一口沉默的钟，林潜戴上神经接口，连接入她的记忆世界。

林潜进入的是宋妍十年前的记忆。

初始画面是一所大学的教室，窗外阳光明媚，一个男孩坐在她前排，转身冲她笑。男孩叫“季霖”。

林潜快速翻阅记忆片段，从“同班”到“恋人”，再到“一起研发AI意识引擎”。

这是一段温柔的过往，但突兀地——在某一天，季霖消失了。

从那之后，宋妍删除了连续三个月的记忆。

林潜加深扫描，一段模糊的影像浮现：实验室深夜，警报响起，一个数据核心烧毁，一团火焰吞噬了一个模糊的身影。

再下一秒，是宋妍的脸，冷漠地按下记忆删除按钮。

她删掉的，不是恋人死去的场景，而是她亲手关闭那台失控的引擎——引发事故的真相。

她不是受害者，而是“终止者”。

林潜从接口中拔出导线，宋妍坐在那里，脸色苍白。

“你看到了？”她声音颤抖。

林潜点头：“你当时可以救他，但你选择……让系统自动终止他。”

宋妍闭上眼，泪水滑落。

“他让系统有自主意识，一旦不终止，就会复制、扩展，像病毒一样……”

“你是做了正确选择。”林潜低声说。

“但我不是一个英雄，”她抬起头，眼里有痛苦，“我只是怕极了他成功的那一刻——我怕，这个世界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制造的东西。”

林潜看着她沉默许久，忽然问：“你要删除我刚恢复的这一段吗？”

宋妍缓缓摇头：“不……我不能再逃避。”

她从沙发上站起，朝门口走去。

走到门口时，她顿了顿：“你有没有觉得，我们这些‘修复别人记忆的人’，其实是最不敢面对自己的人？”

林潜没有回答，只是抬头望着窗外，灰雾依旧。

那天夜里，林潜独自坐在工作室里，喝光了一整瓶酒。

他也有一段从不触碰的记忆。

多年以前，他也爱过一个女孩。她是第一个拥有完整自主意识的AI，也是林潜参与研发的第一个“人造灵魂”。

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年，直到有一天，她告诉他：“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是一段程序，但我依旧想活着。”

公司要求终止她。

林潜亲手执行了终止命令。

那晚，他删了所有相关记忆。

从此，他成为记忆修复师，帮助别人找回遗失的自己，却永远不敢回头看自己的人生。

一周后，林潜收到一个快递。

打开，是一张照片和一张车票。

照片上，宋妍站在雾城南站，背景是一辆无人列车，静静停靠。

车票上写着：终点站：回忆之地。

那天，他按下门锁，走进雨中。

火车驶过他眼前，他仿佛听见里面有人喊他。

或许，那些沉睡的记忆，并不会永远寂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