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记忆修复师,每天帮客户修补残缺的回忆。
今天打开一份文件,却在客户记忆碎片里看见了我的亡妻。
她穿着我们初遇时的白裙,笑着对我招手。
冷汗瞬间浸透后背——我亲手处理过她的葬礼。
更恐怖的是,系统显示这段记忆的编辑者,是我的工号。
雨水把窗外的霓虹泡成了模糊的色块,红的、绿的、蓝的,流淌在冰冷的玻璃上,像一幅被浸湿了的廉价油画。城市永不止息的嗡鸣穿透隔音墙,那是庞大服务器矩阵恒常的脉搏。我的工作室嵌在这座钢铁森林深处,空气里弥漫着臭氧、旧金属,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、属于无数记忆被反复擦拭后残留的冰冷气息。
我是伊森,一个记忆修复师。我的工作台像个微型手术室,精密的光束在指尖跳跃,投影出的界面闪烁着复杂的数据流。屏幕上,一个男人童年的记忆碎片正被小心地拼合——模糊的生日蛋糕、母亲哼唱的摇篮曲片段、一只丢失的蓝色气球……我剔除掉那些尖锐的痛苦棱角,填补上温情的空白,最后打磨成客户支付高昂费用所期望的、那个带着柔光的完美童年。又一个订单完成,数据流悄然隐没,系统提示音响起,冰冷又程式化。
屏幕右下角,一个小小的电子相框固执地亮着。莉莉安。照片里,她穿着那条洗得发软的亚麻白裙,站在我们初次相遇的旧图书馆台阶上,阳光穿过巨大的橡树叶,在她发梢跳跃,笑容干净得能洗去这城市所有的污浊与疲惫。我习惯性地伸出手指,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冷的、毫无生气的屏幕。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那熟悉的钝痛,点开了下一份等待处理的记忆文件。客户ID:C-739。系统提示,这是一段关于“重要庆典”的记忆修复请求。我启动了程序。
意识仿佛被猛地抽离,再被粗暴地塞进一个陌生的躯壳。瞬间的眩晕过后,嘈杂的人声、刺鼻的香水和食物混合的气味、炫目的彩灯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。我正身处一个喧嚣的露天宴会,无数模糊的面孔在晃动,声音重叠成一片毫无意义的嗡嗡背景音。这感觉再熟悉不过——客户的感官洪流,如同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意识碎片。
我努力集中精神,开始检索这段混乱记忆中需要修复的关键锚点。我的“目光”在混乱的场景中扫描、过滤。掠过晃动的酒杯,掠过旋转的裙摆,掠过一张张模糊不清的笑脸……突然,我的动作凝固了。
在人群的边缘,光线略显黯淡的一角,站着一个人。
白裙。
亚麻质地,带着那种特有的、洗过太多次的柔软质感。
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机械手狠狠攥住,骤然停止了跳动。那熟悉的裙摆线条,那微微侧身的姿态……视线不受控制地、颤抖着向上移动。
她的脸清晰地映入了我的意识。唇边那抹温柔的笑意,眼角微微弯起的弧度,甚至鬓边一缕不听话滑落的发丝……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烧红的刻刀,精准地刻进我灵魂最深处。莉莉安!
她就站在人群的边缘,安静地微笑着,目光似乎穿透了喧嚣的人群,穿透了记忆的层层壁垒,笔直地望向我所在的方向。她甚至还轻轻抬起手,朝着我,极其自然地、温柔地招了招——就像无数次在家门口,等我下班时那样。
嗡——
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空,只剩下血液在耳鼓里疯狂冲撞的轰鸣。极度的冰冷猛地攫住了我的脊椎,随即又被滚烫的恐惧所取代。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,浸透了后背的衬衫,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。莉莉安?怎么可能?这念头荒谬得如同最拙劣的恐怖小说!
我亲手为她合上的棺盖,那冰冷的、沉重的、带着防腐剂特殊气味的木头触感,至今仍烙印在我指尖的神经末梢。我亲手撒下的第一捧土,混着雨水的湿润,落在棺木上沉闷的声响,日日夜夜在我噩梦里回响。那场葬礼的每一个细节,雨水的冰冷,泥土的腥气,牧师低沉冗长的祷词,朋友们压抑的啜泣……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天。
幻觉!一定是系统过载产生的幻觉!或者,是这个客户的记忆本身就严重错乱、污染了我的感知接口!我猛地咬了一下舌尖,尖锐的痛感带来一丝短暂而虚弱的清醒。必须强制断开连接!
我几乎是用意志力在驱动颤抖的手指,在悬浮的操作界面上寻找紧急脱离的指令。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个红色三角标志时,我的视线无意中扫过界面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分析窗口。那里,一行细小的、几乎透明的系统日志正以极快的速度滚动刷新。其中一条记录,像烧红的钢针,猛地刺入我的眼底:
【深度编辑标记 – 节点:庆典边缘视觉识别】
编辑者ID:E-001
编辑时间戳:[日期:莉莉安葬礼前三天]
操作类型:视觉信息覆盖 / 情感锚点植入
E-001。
那是我的工号。独一无二,绑定着我的生物信息和最高权限。
时间戳……莉莉安葬礼前三天?!
那一刻,我听到了某种东西在灵魂深处彻底碎裂的声音。比玻璃更清脆,比骨骼更彻底。我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量,从那张昂贵的、符合人体工学的记忆修复椅上滑落下来,重重地跌坐在冰冷坚硬的金属地板上。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,在死寂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惊心。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破碎地从我喉咙里挤出来,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。胃部剧烈地痉挛、抽搐,一股酸涩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。我死死捂住嘴,另一只手痉挛般地抓住桌沿,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,支撑着身体没有完全瘫倒。
客户记忆里莉莉安那清晰得令人窒息的影像,和我脑中那场冰冷葬礼的画面,如同两股狂暴的电流,在我意识的回路里疯狂地冲撞、撕裂。每一个细节都在尖叫着互相否定!哪一个才是真的?哪一个?!
庆典里她裙角的皱褶,葬礼上棺木冰冷的弧度……哪一个?!
我挣扎着,像一尾离水的鱼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工作台下那个落满灰尘、早已被遗忘的角落。那里塞着一个老旧的硬壳旅行箱,是莉莉安留下的。箱子上蒙着厚厚一层灰,锁扣早已锈蚀。我粗暴地撕扯着卡死的锁扣,指甲断裂了也毫无知觉。
砰!箱子终于被撬开,一股陈旧纸张和灰尘的气味弥漫开来。我发疯般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——几件旧衣服,几本泛黄的书……一个扁平的、同样蒙尘的旧式纸质相册!就是它!我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手指,胡乱地翻开那硬质的封面,纸张发出脆弱的呻吟。
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一页页泛黄的影像。公园的长椅,图书馆的台阶,拥挤的街头小吃摊……照片里的我们年轻、真实,带着时光也无法磨灭的温度。我贪婪地、绝望地翻找着,手指划过粗糙的相纸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终于,翻到了记忆深处那个庆典对应的月份年份。
那一页,本该贴着几张我们穿着略显正式的衣服、笑容灿烂的照片。那是我们第一次参加那个城市里重要的夏季露天艺术节。
可眼前……
那一页是空的。
只有相册纸页本身发黄的底色,和四个小小的、曾经固定住照片边角的透明三角贴膜,孤零零地留在那里。仿佛那里从未存在过任何东西。一片刺眼的空白。
“啊……”一声短促、不成调的呜咽从我喉咙深处逸出。眼前阵阵发黑,视野边缘开始剧烈地闪烁、扭曲。我猛地甩开相册,连滚带爬地扑回工作台前。手指在冰冷的控制面板上疯狂敲击,指甲敲在坚硬的材质上发出“哒哒”的脆响。身份验证通过,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,粗暴地切入个人医疗数据库的深层记录,权限警告的红光在屏幕上急促闪烁,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忽略。
搜索关键词:莉莉安·K·伊森。关系:配偶。
进度条在屏幕上缓慢地、折磨人地爬行。每一毫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。终于,结果弹出。
【查询结果:0条记录】
【关联信息:患者伊森(ID:E-001)于[莉莉安葬礼日期前一周]接受“重大情感创伤记忆抑制及替代疗法”疗程。主治医师:Dr. Aris Thorne。疗程细节:加密(Level-5)】
重大情感创伤记忆抑制及替代疗法……
加密(Level-5)……
每一个词都像重锤,狠狠砸在我已然脆弱不堪的认知上。我瘫在椅子里,身体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,只剩下粗重、破碎的喘息在死寂的工作室里回荡。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,带来一阵刺痛,但我毫无反应。目光失焦地落在桌面,落在那个小小的电子相框上。
照片里,莉莉安的笑容依旧纯净美好,阳光在她发梢跳跃。那个被我视若珍宝、支撑我度过无数个冰冷长夜的笑容。此刻,那笑容却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,一个完美无瑕、冰冷无情的程序指令。一个由我自己的权限、我自己的手……植入的“情感锚点”。
我亲手埋葬了什么?我每日凝视的、赖以生存的,又是什么?
“莉莉安……”我对着那凝固的电子影像,声音嘶哑得如同梦呓,带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、扭曲的困惑和……恐惧。那影像中的笑容没有一丝变化,永恒地沐浴在虚构的阳光里。
窗外,城市的霓虹依旧在潮湿的玻璃上流淌、变幻。雨,不知何时已经停了。但工作室里,只有服务器风扇低沉的嗡鸣,以及一种比任何暴雨都更令人窒息的、冰冷的死寂,无声地弥漫开来。
我坐在那里,坐在数据流和记忆残骸的废墟中央,彻底迷失在了真与假、生与死的裂缝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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